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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青深一度纪佳文:首次前往突发报道现场,我走了两次“弯路”|记者在震区

深度营 深度训练营
2024-08-04

2022年6月25日,公众号“看客inSight”的推送《女式内衣流水线上,打工男孩的无欲青春》引发网友关注。有人感叹“少有人将目光投向流水线上的工人”,也有人说“这篇文章反驳了读书无用论”,有人在文章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而更多人透过作者的镜头和文字,看到小镇内衣厂的青年们真实的生存状况。这篇文章首发于2017年,标题是《汕头内衣厂里的打工男孩》作者陈劲大学学习新闻专业,毕业后选择成为一名自由报道摄影师。他将镜头和文字对准小镇青年的生活与情感,作品普遍关注当下中国年轻人的生存和流动状况。2023年12月19日上午,北青深一度派遣纪佳文前往甘肃震区。这是纪佳文第一次前往突发报道现场,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我觉得应该每个记者都会想去现场的吧。”纪佳文抵达现场、感受现场、记录现场,最终成稿一篇——《震后陈家村:贫苦土地上的去留两难》。文章以甘肃省积石县陈家村打工回乡的村民为视角,从一次地震切入,呈现出陈家村的现实困境。

深度训练营对话北青深一度记者纪佳文,从现场的“硬件”——交通住宿方面,到“软件”——选题采访方面,多角度呈现出记者初入突发现场的故事。在现场,地震不再是远方的故事,震区就在你的脚下,你会站在这里感受余震,你会在这里跟人面对面交谈,你会跟他们产生连接。“这些东西在我眼前发生,它更加真实。”

以下内容整理自纪佳文的口述:
12月19日上午8点多,我收到前往甘肃的通知。即使准备时间不多,前线记者也需要考到方方面面的问题:现场来回移动不便,我没有带行李箱,仅收拾了两个包随身带着;甘肃天气寒冷,我在美团买了一双户外棉靴;考虑到交通管制问题,我提前联系了宁夏的熟人,以确保能搭上本地的车前往震区。
在登机前的琐碎时间里,我搜索了震区的相关信息:当地海拔较高,是少数民族聚集区,四年前摘帽脱贫……编辑也给我发来相关资料,其中包括《积石山县2023年地质灾害防治方案》。
面对这类突发新闻,除了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好相关准备,更重要的是,记者必须“快速到达现场”。收到通知后,我立刻用美团订了一张当天下午六点多落地的机票。但之后我才了解到,美团订票不显示中转方案,有媒体同行乘坐中转航班,早在下午四点到达了兰州。到达突发现场的时间相差几个小时会非常吃亏。我从兰州机场乘车到震区已是20号凌晨。

抵达的第一天晚上,我求助其它媒体的记者朋友,在一位赶来直播的大哥的车里过夜。车子很小,四个人挤在一起。在现场,住在哪里是不确定的,但我的第一反应是要尽早赶到现场,去到那儿肯定会有办法的。

纪佳文在安置点吃拉面
在交通不便的震区,出行工具也是需要考虑的问题。记者每天奔波于各个现场,很多时候车子都是随便拦的,有运物资的车、救援的车、个人的车……就是联系一切你认识的人,看可以搭上谁的车。
在突发现场,女记者有时会更有优势。比如,采访对象可能对女记者没有那么强的敌意。包括在路边拦车时,大家可能看你一个小姑娘,站在那儿也挺可怜的,就把你“顺上”了。
除此之外,记者也不要轻易离开现场。在第二天,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天傍晚,我稀里糊涂地回了市里,远离了受灾中心。首先是路上浪费时间,其次是第二天可能会有交通管制,不太好找车回去。因此,我又找了要去震区捐献物资的大哥,但毕竟要服从别人的时间安排,我只能等到快中午了才走,到达陈家村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
后来我吸取教训,第三天决定住在震区里。然而,震区的帐篷十分紧缺。在以往的现场,联系当地的救援队,就可以帮忙协调帐篷,但这次他们自己都没有帐篷住。有几个年轻的警察,比我年龄还小,他们就睡在学校的危房里,听到余震大家都赶紧往外跑,一夜也不敢睡。他们都睡在那里,更别说给记者找帐篷了。
于是我就去到村民的帐篷区,一个个掀开帐篷,问有没有地儿能让我挤进去,大家肯定也不想那么挤,好几家都拒绝了。最后我找到了一间帐篷,里面住的是一家五口,他们同意让我住进来,还给我铺了电热毯。这样看来,如果第二天我没有离开(回市里),也是能有地方住的吧,永都是离现场越近越好。
纪佳文在陈家村住的帐篷内部

从兰州前往震区的车上,我和司机朋友打听哪里受灾比较严重,再跟官方新闻进行比对,确认了大河家镇和陈家村这两个地区。去到现场,我不太清楚自己具体“想要做什么”,更明确的是自己“要去哪里”。

当天晚上,我先去了陈家村,遇到了最后文章中的几个采访对象。当时是夜里12点多,很多人已经睡下了,但他们还站在帐篷外面烤火。我上前去和他们搭话,有一位男士语气比较低落,他说自己从厦门回来,联系不上家人。当天下午,在厦门打工的14位陈家村村民一起往家里赶,我当下觉得这或许可以成为一个选题线索。

在现场,记者总是面临一种选择:是留下来还是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在遇到陈家村的采访对象之后,我决定再去大河家镇这一受灾现场看看,加上陈家村的采访对象着急寻找家人,情绪不太好,我尝试先和他们留下联系方式,最终要到了一个姐姐(也就是文中的绽玉娟)的联系方式。

第二天,我一直都在现场摸索选题。一开始,我想要前往搜救现场,后来我才意识到,震区在农村,房屋和人员相对城市来说比较稀少,地震当晚,村民之间相互帮忙救援,遇难者们的身份也很快被确认,搜救过程在当晚就结束了。我也就放弃了跟救援队去现场的思路。

这一天,我根据我的所见所闻联想到了许多选题线索:遇到蓝天救援队,提到房屋低温重建的问题;走访大河家镇,遇到做房屋质量评估的人;遇到热心村民说这里曾是一个旅游小镇,又联想到同事做泸定地震的磨西古镇也是旅游小镇……

后来我去到了康吊村,采访了许多村民,这也足够做一篇常规的逝者报道。同时,虽然康吊村和大河家镇离得很近,但大河家镇指挥点物资充足,康吊村却没什么帐篷,很多村民下午还在自家门外、院子路边烤火,其中有许多问题可以写。但这还是比较常规的报道,没有特殊之处。

康吊村的村民们在院子门口烤火
最后,我又回到了陈家村,找绽玉娟聊了几句,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孩子,跟她一块回来的人也基本找到了家人。我又开始想外出务工的选题能不能写,有没有足够的故事性。如果仅仅写他们返乡途中到找到家人的经历,基本就结束了,感觉也没什么可以写的。
后来,我还跟着陈家村的一位村民去搬运过物资,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但我说我要跟着一起去。虽然这一过程本身可能没提供什么写作素材,但我会有一些“灵光一闪”的想法比如我意识到他是从外地回来的,平常不在村子里,但作为村子里的男人,在地震来临之时,他要肩负起搜救和重建的责任。这些信息可能会对选题和写稿有帮助。之后,无论他走到哪里,他要坐什么车,我都会跟着挤上去。
在确定最终选题时,记者自己的感受很重要。我走访完之后,最大的感受是他们很想被人看到,他们想让外界知道自己的家乡还很贫穷,他们不太想出去打工,但又没有办法。最后,我也就确定了“陈家村外出打工人”这一选题。

在跟采访对象打交道的时候,最好让他回到第一现场,这可能会有更好的采访效果。有天傍晚,我碰巧遇到绽玉娟在自家房子前,她问我要不要来她家看看。她的房子是去年刚建的,他们在外地打工还没怎么住。她刚开始心疼房子,后来又说还好房子修得新,要不然可能就塌了。

我碰到的一个哥儿也是典型的例子。一开始他不愿意跟我讲什么,于是我就呆在他们帐篷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聊天。过一会儿,他突然说:“你应该去村子里看一看。”我问:“那你可以带我去转一转吗?”他答应了,后来他跟我聊了一些事情,还带着我去找村里外出的打工人。

我所有的采访基本在22日上午完成了。进行完大批量的采访之后,我脑子里的信息差不多能汇合到一起,形成了稿件的大致方向。我和编辑商量过后,编辑觉得还需要补充他们外出打工的情况:打工的南方城市比较发达,对他们来说就是两个世界,刚开始面对一个新的、比较发达的城市环境时,他们的状态是怎么样的,心理发生了什么变化。所以那个下午,我又去找到了绽玉娟,聊了一下她在厦门的生活。之后,后方的实习生同学从村长那里了解到村民们这些年的务工情况等。

虽然很多东西没有呈现在最终的稿子里,但现场的很多真实图景,都给我带来了极大震撼。印象很深的是房屋的坍塌状况,一个小男孩从塑料布包成的帐篷走出来的场景,他们一家七口就住在这里面,还有一些采访对象站在自家倒塌的房子前,指出亲人被掩埋的地方。

小男孩从塑料布包成的帐篷走出来

在康吊村,我有两个印象深刻的采访对象。其中一位的父母都在地震中过世了,我一进去他就开始哭,他家里的长辈说,他父母都死了,就剩他自己了。那天晚上发生地震的时候,他光着腿去扒废墟,想把父母救出来,他听到妈妈叫了一声,之后就没了声响。他把外裤掀起来给我看,腿上的疤已经很长了,血肉粘连到了一块儿,他还一直说“没事儿,我不疼”。他还是不能接受父母都离开的现实,他说想回来给母亲看腿,没想到腿还没看好,人就走了。

一位失去父母的男子为救父母而留下的疤

还有一个采访对象,家里有四个孩子,在地震中失去了两个孩子,他家非常穷,但没评上低保户。他盖房子用的都是空心砖,散落一地,这种砖比较便宜。他平常在家里打零工,没出过远门,就这一次他去广州打工,没想到出去了八天,家里就发生了地震。当时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张飞机票,这是他第一次坐飞机,却是为了回来给亲人处理后事。
一位失去两个孩子的父亲站在自家倒塌的房子前
一位失去两个孩子的父亲第一次坐飞机的机票
我很难用语言非常准确地描述到达现场的感受,当你真正到前线的时候,你会在那里跟人面对面交谈,你会跟他们产生连接,你站在那里感受“余震”,你会感觉自己在参与事件的进程。这些东西在我眼前发生,它更加真实。

Q:您觉得前线和后方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A:在后方采访,搜集资料比较方便,你可以动态地捕捉信息。在前线,景象直接地就在你眼前发生,很多瞬间都会带给你想法,感受上的冲击也会是更多的,而你的感受可能会奠定你这篇文章的基调。
在现场找到采访对象,即使他再忙,你怎么都能说着几句话。在后方采访,人不能面对面地交流,信任感也没有那么强。包括你得知对方家人去世了,好像你再怎么说,都是很冒昧的,你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比如,最近发生了一件让你很烦的事,如果有人给你打电话,你可能不太想跟他说什么,但假如一个朋友来到你面前,你的倾诉欲可能就会强很多,这是去现场和电话采访永无法消除的区别。

Q:您在到达现场采访之前有大概的采访提纲吗?

A:没有,基本上就是按新闻要素问,采访对象聊到哪你就顺着说。比如采访外出打工的人,无非就是事发情况,在哪打工,何时回来,一年能挣多少前,房子受损程度如何……大概就是这些,没有特别准备。

Q:您是如何记录现场的采访的呢?

A:我最常用的就是备忘录。一些当时的感受或者是场景性的东西,用几个关键词记下来,不然当晚可能就忘了。现场房子倒塌程度不一样,又不太好去描述,我就会拍视频,当自己是解说员,把现实情况或者内心感受说出来,到时候自己去听、去看,就能快速地想起在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当时环境是怎样的。录音最好要一直录,但录音笔可能支撑不了一天。所以你说话比较密的地方,最好就一直开着,但比如说你俩在路上走着,说的话不是太多的时候,就关着省点电,用备忘录去记。

Q:采访的过程要怎么关注采访对象的情绪?

A:在面对灾难时,当事人可能会比我们想的平静很多,因为可能有很多事情正等着他们去处理,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伤心。

每个人的情绪也不同,有的人比较镇定,你就可以按常规的采访来,问得更细更多。要是遇到情绪不太稳定的,你要么等着他哭完,要么跟他说一些话转移注意力,你可以问一些不那么直接的问题,比如你在外边打工的时候怎么样,但最后还是要问核心问题,因为他们也有倾诉欲,还是会跟你讲的。

Q:您在前线采访的时候有没有受到过情感创伤或者身体受伤之类的事情?

A:我觉得有时候记者没办法给采访对象同样的情感回馈。比如我在大河家镇只待了一天,那儿有个小女孩老给我发消息,问我今天晚上在哪儿,还回不回来,为什么不来我们这儿?这个时候你没有办法去为她做什么,说白了你只是在记录他们,你不能让自己过分地投入进去,这会让你非常内耗。

在我回来之后,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平稳或者过于冷漠了,同行朋友说这是正常现象,如果你真的是一个冷漠的人,你应该会接纳自己是一个冷漠的人。所以可能我的情感一直没有变,只是在应对的层面上会更有经验,知道怎么去控制自己的情感,怎么让自己少一点内耗。

                                  *文中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END-

系列统筹 | 袁扬洋

作者 | 邓蔚楠

编辑 | 幸诗淇

值班编辑 | 邹钰瑜
运营统筹|周智珊 陈子桐

运营总监 | 温泓烨  梁   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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